三材入画 一鹤排云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何学森

  最近这段时间，我在重读魏晋南北朝的历史，颇被“荆州”这个地方所打动。有无数风流人物的惊天动地、壮怀激烈，都与荆州有关。这令我想起一位眉宇之间满是英锐之气的荆州人，并且下笔完成拖欠已久的这篇文章。
  我想起的这位荆州人，就是当今声名鹊起的山水画 家杨云鹤君。我推重他，并非为其声名，而是真心喜欢他的画作，并且欣赏他的人品。云鹤为人，温润如玉，言行内敛，不尚喧哗。几年前，我给北京书法学校的书法本科班讲了好几门课，云鹤一直就那么认真沉稳地听着课，从未刻意与我攀谈。临毕业时，我们偶然有了一个交流的机缘，他向我阐述他的艺术思想，展示他的画作。这时候，我才惊讶地发现，这位一直不肯显山露水的人，一朝显露，竟是那么动人的山水。
  云鹤超越流辈，因其画中有笔。近两年，我稍涉绘事，画一些梅兰竹菊之类。自忖还算得心应手的原因，除了早年在生物专业学过生态学之外，主要应该归结为在书法方面的多年积累。由此重新玩味南齐谢赫归纳的绘画六法：气韵生动，骨法用笔，应物象形，随类赋彩，经营位置，传移摹写。这时候真正体会到：谢赫放在最前面加以强调的，是绘画最重要的目的和方法。也由此更加感叹杨云鹤对于书法的重视。唐代张彦远说：“夫象物必在于形似，形似须全其骨气。骨气、形似，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，故工画者多善书。”在中国古代，一流画家的用笔都可以在书法的传统中找到依据，但这样的画家并不在多数，因此张彦远早在唐代就提出批评：“今之画人，粗善写貌，得其形似，则无其气韵。”他的慨叹在后世再被人重复，无奈多数画家才力不逮。作为画家，如云鹤这般重视书法者，在当代是较为罕见的。
  云鹤的山水画，峰峦逶迤，杂树摇曳，江水浩淼，清润疏阔。在视而可见的画面背后，蕴蓄着无尽的悠远情怀。这让我看到他内心的倜傥洒脱，飘然出尘。中国画之奇妙，首要不在于应物象形，而是借眼前的山水表现心中的山水。因此，苏东坡才会被画上山水感染，写出“江上愁心千叠山”那样的佳句。画意也就是诗情，杨云鹤是个有情怀的人，欣赏他的山水画的时候，我切实感受到了“仁者乐山，智者乐水”的真意。
  我一直很喜欢欣赏国画。读大学的时候，有一次参加黑板报比赛，就把一幅国画照搬了上去。先用白粉笔把黑板涂成一张宣纸的感觉，再用纱布沾了清水揩拭出一个孩童赤裸着立身撒尿的侧影，最后用红粉笔在上部涂出圆圆扁扁一大块红彤彤的旭日。我满心以为这样一幅画生动表现了纯洁而烂漫的赤子之心，能够很好地揭示出一个无邪的主题。却不料我的那块黑板被从架子上撤下，主管老师找到我说：“系里有些老师提出问题：上面那一个太阳代表的是什么？小孩子光着屁股对着太阳撒尿，是什么意思？”想起这件往事，我就很感慨：我们偏嗜国画，却不是总能够邂逅佳作；遇见了佳作，未必能有知音相与探讨辨析。与云鹤相识以来，我多次欣赏他的画作，阅览他的理论文章，亲睹他泼墨挥洒。云鹤到我书斋作客的时候，我们品茗清谈，他会喷珠唾玉，滔滔不绝。这样一位真正吃透个中三昧的画家，真知灼见，于我都是可贵的精神享受。
  云鹤出版了好几本画集，主要著名画派的面目手法都曾在他笔下有所呈现。从技法层面来说，这也可归入石涛所谓的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了。更重要的是，云鹤这些年一直在努力“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”，他痴迷沉醉于自然山水的峻骨妙气，颐养性情，发而为画。看过杨云鹤的画作之后，我觉得他最早心仪的是荆浩、关仝的高峻雄浑，而近来则在主动融合一些平淡秀润的东西，更加刚柔相济了。云鹤的出生地是湖北省仙桃市。魏晋时期，仙桃是荆州的一部分，才人辈出，群雄逐鹿；在先秦，它属云梦泽。“云梦泽”这个名字，烘托出来的一种烟凄水迷的梦萦魂牵感觉。这也就让我们理解了杨云鹤为人的英锐与温润，以及他笔下的山水高旷与烟云缭绕。
  山水画的幅面主体是山水，通篇不见人，或者人只是之中微渺的点缀；而实际上，却是借山水来表现人，人是主体，是关键。所以我想说，杨云鹤山水画的主题是人与自然，是天人之际，是天地人“三材”。唐代刘禹锡的诗句“晴空一鹤排云上”既寓含了云鹤的名讳，也是其艺境蒸蒸日上的写照。因此，我为云鹤拟了这样八个字的对仗：“三材入画，一鹤排云”。汉代王符《潜夫论》说：“天本诸阳，地本诸阴，人本中和。三才异务，相待而成。”《易·说卦》云：“立天之道曰阴与阳，立地之道曰柔与刚，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”阴阳刚柔、仁义礼智，是杨云鹤画作实际的题材与境界，也应该是其人生的漫长追求。
  关于仙桃这个地名，民间的说法是，曾有仙女把王母娘娘的一个寿桃抛落在这里，这有点类似甘肃的瓜州。假如真的如此，莫非那枚仙桃的一多半都被杨云鹤吃掉了，所以他才这般擅画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辛卯（2011年）重阳，序于北京紫竹院边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作者为北京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